蝉鸣声裹挟着暑气在枝叶间流淌，老槐树的影子被阳光揉碎在青石板上。我蹲在树根处数着新发的嫩芽，忽然发现其中三片叶脉间藏着半片褪色的红布条——那是去年爷爷临终前用槐花染的布条，此刻正被风轻轻掀起一角，像在向我低语。

六月的槐花最是浓烈。淡金色的花穗从苍劲的枝干上倾泻而下，细碎的花瓣沾着晨露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我总爱在树下读《诗经》，看蜜蜂在"桃之夭夭"的典故里穿梭，看麻雀在"采采芣苢"的吟唱中筑巢。直到那个蝉声骤歇的黄昏，爷爷拄着竹杖站在树下，将一束沾着露水的槐花别在我鬓边："丫头，这花啊，开得再盛，也要记得根扎在土里。"

爷爷的竹杖叩击青石板的声响，至今仍会在雨夜惊醒我。他总说这棵槐树是抗战时期种下的，那年他刚满十六岁，跟着游击队在山里埋伏。子弹擦过树干时迸出的火星，至今还在树皮上留着一道暗红的疤痕。"当时树上有只知了叫得特别响，"爷爷摩挲着树瘤，"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们连长在给家里发电报。"槐花簌簌落在他的军装上，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子。

去年深秋再回老宅，发现树下的青石板被重新铺过。新刻的铭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："1943.6.17——记游击队员在此休整"。我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槐花的倒影："丫头，等开春了，带我去看看那棵槐树。"他没说的是，那棵树见证过太多秘密，树洞里曾藏过情报，树杈上系过军号，树根处埋过三十枚铜元——那是连队给孤寡老人的压岁钱。

暮春的细雨沾湿了槐花瓣，我在树根处发现半枚生锈的铜元。雨水顺着叶脉滴落，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节奏，恍惚间又听见爷爷用沙哑的嗓音哼唱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》。风掠过树梢，将去年染红的布条吹向天空，那抹红色在云霞间若隐若现，像永不褪色的旗帜。

如今我常带着女儿来树下。小女孩踮脚去够最高的花穗，发梢沾着槐花香。她问树上的鸟儿住在哪里，我指着树洞说那是故事藏的地方，指着新刻的铭文说那是时光的印章。当蝉鸣再次漫过槐树梢时，我总会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："这树啊，开春开冬都记得根往哪里长。"此刻细碎的花瓣落在她肩头，像春天写给大地的情书。

暮色渐浓，槐花的香气漫过石阶。我轻轻拂去石板上爷爷留下的铜元，忽然明白那些褪色的布条、锈蚀的铜元、新刻的铭文，都是时光写给生命的信笺。当风再次吹起树梢，我听见无数往事在枝叶间沙沙作响，如同永不消逝的电波，穿越岁月的迷雾，在槐树年轮里写下永恒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