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竹影在老宅的青砖地上摇曳时,我总会不自觉地摩挲着那个褪了色的竹篓。篾条在掌心留下细密的纹路,像爷爷布满沟壑的手掌留下的印记。这个竹篓陪我从小学到高中,如今它依然稳稳地倚在阁楼角落,如同爷爷从未离开的见证。
记忆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竹香。老宅后院那片竹林是爷爷的世袭领地,春分时节他踩着露水采青竹,夏至前必将竹竿吊在檐下阴干。我常蹲在竹影里看他削篾,竹刀贴着青竹片游走,削下的碎屑簌簌落在草席上,像细雪覆着初生的笋。爷爷说竹有七德,节节分明是刚直,中空外直是谦逊,我虽记不全,却记住了他削篾时脊背绷出的弧度,像张拉满的弓。
九岁那年我执意要学竹编,爷爷却把篾刀换成儿童木模。他握着我的小手在红纸上描出"福"字,教我剪出对称的纹样:"竹编要心平气和,急不得。"可当我的"福"字被风吹歪时,他反而笑骂我"心浮气躁",自己却悄悄用竹篾补好了歪斜的边角。那年除夕,他把我补的竹篾福字挂在门楣,红纸映着竹影,在雪地里摇曳生姿。
真正接触竹编是在初中住校后。爷爷每周来送腌菜,总带着新编的竹篮。有次我见他用竹篾给篮底加固,突然想起他说的"竹要七弯成器",便问秘诀。他摘下老花镜,指着墙角的竹编筐:"你看这筐,每根竹条都弯了七次,弯出形状又不折断。"夕阳透过窗棂,在他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,那些弯折的竹条仿佛在讲述时光的故事。
高考前夜暴雨倾盆,我冒雨送伞回家,却见爷爷坐在竹编架前。雨滴顺着瓦片汇成溪流,他仍在编竹灯罩,篾条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光。我忽然明白他为何总说"竹有三分火性",原来那些在风雨中挺立的竹,都藏着与岁月和解的智慧。他见我进来,将半成品递给我:"试试看。"竹条在他掌心翻飞如蝶,我却连最基本的交叉结都编歪了。
爷爷走的那年秋分,我替他整理遗物时,在工具箱底层发现个未完成的竹编鸟笼。笼壁残留着几根未削尽的篾条,青竹的汁液仍沿着刀痕渗出。窗外的秋蝉嘶鸣着,我突然读懂了他临终前反复念叨的"竹生有节",原来人亦如此,每个弯折都是生长的年轮。
如今每当我编织竹编,总会在某个节点想起爷爷。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"七弯成器",此刻都化作竹影里的密码。老宅的竹影依旧在夏夜摇曳,只是再没有人用篾刀削出月光,再没有竹香浸透我的书页。但那个竹篓始终安静地立着,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轻轻叩响记忆深处的回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