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清晨总是裹挟着露水的清冽。推开窗棂,凉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扑面而来,纱窗外几只麻雀在梧桐枝头扑棱棱地跳动,抖落几颗晶莹的露珠,在青石板上洇开小小的水花。我赤脚踩在竹席上翻动课本,指缝间还残留着昨夜临睡前用井水镇过的西瓜的沁凉。这样的夏天,连蝉鸣都带着三分慵懒,在枝叶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午后雷雨总是不期而至。乌云压城时,母亲会变戏法似的从竹篮里摸出油纸包,里面是刚蒸好的绿豆糕,烫手的纸包在掌心焐了焐就递到我手里。雨点砸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无数小鼓槌在敲打,我趴在雕花木窗边,看雨帘中摇曳的竹林,水珠顺着竹叶滚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旋律。远处传来谁家孩童的嬉闹声,混着雨水的腥气飘进院里,惊醒了趴在石阶上打盹的狸花猫。
傍晚的河滩是另一个世界。父亲撑着竹篙在芦苇荡里划船,船头探出个扎红头绳的小脑袋,那是表妹踮着脚尖在够垂到水面的狗尾草。暮色将河水染成琥珀色,晚风送来河蛙的鸣叫,混着不知谁家飘来的炊烟。我们捡着鹅卵石往河里扔,看它们打着旋儿沉入水底,惊起一串串银色的涟漪。表妹突然指着天空惊呼,原来是萤火虫提着灯笼从芦苇丛里飞出来,在暮色中划出细碎的光痕。
这样的夏天里,最珍贵的记忆藏在老宅的天井里。每到夏至,祖母就会搬出那口铸铁大浴缸,往缸里铺满艾草和薄荷,再撒一把盐。她总说这是"消暑三伏汤",泡到浑身发痒时,就用井水冲一遍,再抹上自制的薄荷膏。我们光着脚丫在青石板上追逐,笑声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,翅膀掠过的地方,留下几片羽毛在晚风里飘荡。
立秋前的暴雨总带着某种告别。雨势渐歇时,父亲会带我去后山拾柴。漫山遍野的紫薇花正在凋零,细碎的花瓣铺成一条蜿蜒的红毯。我们在松林间发现一只受伤的翠鸟,它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们,湿漉漉的羽毛沾满泥浆。父亲用竹篾编了个小笼子,小心地把它放进笼底,又用野莓叶做了个遮阳棚。当黎明再次照亮山脊时,笼子里只有几片沾着露水的羽毛,像被雨水洗褪了色的蝴蝶翅膀。
如今坐在空调房里翻看旧相册,那些泛黄的照片里,永远定格着穿碎花裙的少女、赤脚奔跑的孩童、竹影摇曳的井台。原来最珍贵的夏天,从来不是空调外机轰鸣的避暑天堂,而是蝉鸣与雨声交织的旧时光,是竹篙划破水面的清响,是盐渍艾草在浴缸里舒展的脉络,是暮色中飞舞的萤火虫,是暴雨后松针上闪烁的晨露。这些记忆像晒干的桑叶,在某个闷热的午后突然舒展,重新吐出带着草木清香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