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时光的秘密。春分时节,新抽的嫩芽总先在树梢探出头来,像孩童踮着脚尖数星星。我常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,看父亲佝偻着腰给树根培土,看母亲用竹竿挑起晒衣绳,细碎的阳光便顺着蓝布衫的褶皱流淌。
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是奶奶的针线筐。她总把缝纫机搬到槐树下,踩着吱呀作响的踏板给我们的棉袄打补丁。针脚细密得像老槐树的年轮,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故事。记得某个梅雨季,我偷穿表姐的碎花裙去上学,被雨淋得透湿。奶奶用体温焐着湿透的布料,在煤油灯下连夜缝制,第二天清晨,那件重新缝好的裙子竟泛着淡淡的光泽。她说:"补丁要藏在衣襟里,就像日子里的苦,得学会自己包扎。"
十七岁那年,父亲推着修车摊来到槐树下。生锈的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,他蹲在梧桐树下给轮胎打气,工具箱里躺着半瓶二锅头和几根红绳。有次暴雨冲垮了隔壁王婶家的门槛,父亲二话不说卷起裤腿就上,用铁锹挖了整晚才把门槛扶正。王婶送来半筐腌萝卜,父亲却把二锅头塞给她:"留着下酒,修车钱我算免了。"后来我才知道,那瓶酒是他三个月的零花钱。
三十岁搬到老槐树对面时,发现树下多了个收废品的老伯。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,推着三轮车在树荫下分拣废品。有次台风刮断树枝,他徒手爬上树梢,用麻绳系住断口,在摇晃的树干上站了整整三个小时。后来整棵树都活了,他却在某天清晨被工友发现倒在树下,怀里还攥着半块发硬的馒头。社区给他立了块小石碑,碑上刻着"守树人"三个字。
去年深秋,老槐树结出罕见的槐米。我带着女儿来捡拾,发现树下坐着个穿校服的女孩。她正用树枝在沙地上画树屋,听见脚步声抬头,眼睛亮得像树洞里的萤火虫。"我叫林小满,"她说,"我爸爸是守树人,他教我认树。"原来她父亲是那位老伯,半年前因脑溢血去世后,女孩把家搬到了树下。我们帮忙捡槐米时,她突然指着树干说:"看,这里有个小洞,是不是像爸爸的工具箱?"
暮色渐浓时,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石板路上。我看见几个孩童举着风筝跑过,线轴上系着的风铃叮咚作响。树根处新添了块青石,刻着"平凡者居"四个字,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斑驳,却依然清晰可辨。风掠过树梢,带来远处工地打桩的闷响,也送来邻家厨房飘来的腊肠香气。
树影里,我摸了摸女儿的发梢,她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腕间。这一刻忽然懂得,平凡从不是生命的减分项,而是时光窖藏的老酒,在岁月的陶罐里愈陈愈香。就像老槐树年轮里那些细密的纹路,每一圈都记着某个春日的细雨,某个秋天的槐香,某个平凡却滚烫的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