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初染时,我撑一柄竹骨油纸伞,踩着青石板路走进江南的秋天。运河上飘来零星的桂花香,像被秋阳晒暖的丝绸,轻轻缠住衣角。船娘摇橹的声音混着橹声中断断续续的吴侬软语,惊醒了趴在芦苇丛中的白鹭,它抖了抖翅尖的露水,朝着远去的帆影追去。
水乡的秋天是浸在米酒里的糖桂花。老街拐角的茶馆支起竹编的糖画摊,老匠人手腕轻抖,琥珀色的糖浆便凝成枫叶的脉络。隔壁阿婆的桂花蜜糖藕正冒着热气,糯米裹着枣泥在琥珀色的糖汁里沉浮,咬破糖壳的瞬间,蜜糖与藕芯的清甜在舌尖炸开,惊得邻桌的猫儿探出脑袋偷看。这种甜不是夏日的浓烈,倒像是晒过三伏天的陈皮,在秋阳下慢慢舒展的温和。
稻田里翻涌着金色的波浪,农人踩着田埂收割稻谷,草帽上的竹编斗笠簌簌抖落稻芒。穿蓑衣的老伯弯腰捆扎稻把时,惊起一群白鹭,雪白的羽翼掠过水面,在镜面般的稻田上划出细长的涟漪。最妙是雨后的黄昏,空气里浮着青草与泥土的腥甜,稻田蒸腾起的水汽裹着稻香,像给整个世界蒙了层朦胧的纱。农妇们挎着竹篮在田埂上穿行,蓝印花布的衣角扫过沾满泥浆的草鞋,惊醒了趴在稻茬上的七星瓢虫。
临水而建的吊脚楼前,木格窗棂上垂着新染的蓝印花布。染坊的老板娘踩着木制染缬机,靛蓝的布匹在石臼里翻飞,染缸里浮着几朵未拆的栀子花。隔壁茶馆飘出碧螺春的清香,与染坊的蓝染气息在秋风里纠缠。穿月白对襟衫的茶客捧着紫砂壶,看窗外芦苇荡里归巢的白鹭,茶盏里的浮叶随着呼吸轻轻摇晃。这种时光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,连檐角铜铃的轻响都带着慵懒的回音。
最难忘是秋分那日偶遇的黄昏。我在古桥边遇见写生的少年,他蘸着朱砂描绘桥洞里游弋的锦鲤,画纸上的波光与运河里的粼粼金波交相辉映。桥下有位老船夫在修补渔网,竹篾划过麻绳的沙沙声与芦苇摇曳的沙沙声混在一起,像首未完成的诗。少年告诉我,每年秋分,老人们都要在桥洞里放盏荷花灯,顺流而下。那天我悄悄往河里扔了盏纸灯笼,看它载着几片银杏叶,慢慢消失在暮色深处。
暮色四合时,桂花香更浓了。我沿着石板路往回走,油纸伞上的竹骨被秋风吹得微微发颤,伞面绘着的缠枝莲纹在渐暗的天色里泛着幽光。转角处飘来糖炒栗子的焦香,卖糖人的老汉正用麦芽糖拉出细长的金丝,糖丝在空中凝成凤凰的形状。我买了两串糖葫芦,山楂的酸涩裹着冰糖的甜,像极了江南秋天的滋味——既有收获的丰盈,也带着离别的微苦。
归途中遇见放河灯的少女,她将写着心愿的纸船放进水里,纸船载着几片枫叶缓缓漂远。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那句"秋天的月光最干净",此刻运河上的粼粼波光,竟真像撒了满河的碎银。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,与天上的星子连成一片,恍惚间分不清是星光落进了水里,还是河灯点亮了夜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