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庭院东南角的柚子树上时,我总要先望向那株苍劲的树干。春寒料峭的清晨,老柚树灰褐色的树皮上凝结着细密水珠,像无数透明的水晶珠串垂挂在枝桠间。爷爷总说这株树比他年纪还大,七十年前他刚搬进这栋老宅时,柚子树不过碗口粗细,如今却已能将整片天幕染成翠色。
二月的细雨里,老柚树最先抽出新芽。嫩绿的叶片像婴儿蜷曲的指尖,在料峭春风中轻轻颤动。我蹲在树根旁观察,发现每根枝条末梢都缀着米粒大小的芽苞,有的已经舒展成五瓣小舟的形状。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树皮上的沟壑,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藏着无数个春天:1958年饥荒时他偷摘的青果,1972年暴雨中折断又重新萌发的枝条,1998年台风过境后结出的第一串柚子......他说每道伤痕都是树的年轮,记录着与岁月对话的密码。
夏日的正午,老柚树成了天然的避暑棚。墨绿的叶片层层叠叠,在阳光下形成天然的遮阳伞。蝉鸣声里,我常躺在树下的竹席上午睡,竹席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,混合着柚子清苦的香气。某个闷热的午后,暴雨突然倾盆而下,我看见雨水顺着叶片的锯齿状边缘滑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。雨滴撞击叶片的清脆声响里,老柚树在风雨中舒展枝叶,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。
秋分时节,满树金黄的柚子压弯了枝头。果实表皮泛着淡雅的蜜色,像无数盏小灯笼挂在翡翠盘里。最沉的果实足有五斤重,果蒂处还残留着浅褐色的绒毛。爷爷教我辨认柚子成熟的标志:用指甲轻掐果皮,能轻易挤出汁水却不破皮的就是上品。当第一颗柚子坠地时,清甜的香气会顺着风飘满整个庭院,连晾晒的棉被都沾染了果香。
初雪降临的清晨,老柚树的叶子早已落尽,裸露的枝干在雪地里勾勒出遒劲的轮廓。爷爷说这是柚子树最老的姿态,褪去华服后才能显露出真正的骨骼。我捧起落在石阶上的柚子皮,发现上面凝结着细小的冰晶,像撒了层糖霜。树根处堆积的落叶堆成小山,混着泥土的清香,偶尔能翻出去年埋下的柚子籽——那是爷爷特意留下的,等待来年春天重新发芽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坐在老柚树的虬枝下写作业。晚风掠过树梢,惊起几只夜鹭。树影在宣纸上摇曳,把"柚"字的最后一捺拉得老长。爷爷总在此时端来新榨的柚子汁,木勺搅动时能听见果肉碰撞的轻响。我捧着粗陶碗,看琥珀色的汁液顺着碗壁缓缓流淌,恍惚间觉得这株老树正把七十年光阴酿成蜜,一勺勺喂给守候在树下的晚霞。
如今老柚树的枝干上又多了几处新伤,但每年春天依旧能看见新芽从裂缝里钻出来。或许树木也有自己的记忆,把苦涩与甘甜都酿进年轮里,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化作我们掌心的温度。